第三部賈府風雲第四部東府少主二十六、賈府夜宴「好呀!膽子可越發大了!」我臉色鐵青:「竟敢明目張膽地殺人滅口!」
「未必是齊管家做的。」連護法臉上不露聲色:「你且歇歇氣。」
「歇?!」我怒道:「歇到齊管家把賈府的人都殺光嗎?」想到自己引狼入室,居然把他同門也帶進賈府,棋娘等人不免更加危險,不由殺意升騰。
「大公子,」連護法冷笑道:「我不知道你從那學的一身功法,也不想知道!但你若以為憑你便可制服齊潘,那可錯了!他雖被廢去功法,但一身是毒,等閒莫要惹他!」
我霍然回首,緊盯連護法,獰笑:「這般說我須怕他?」
「唉∼」連護法輕聲歎息,垂眉低目:「說太多也沒用,以我眼下在本門的身份,或可壓他一頭,等我先問清了好嗎?」
「你說過的,」見她軟語商求,我氣消了一半:「進賈府不準害人。」
「是。」連護法答了一聲,不再言語。
「啪!」一隻粘乎乎的厚掌落在我肩上,矮胖子豪氣萬丈:「人若是他害的,我來幫你!」
「拿開你的髒手!」
我自己也不知哪來的火氣,難道我已分不清大公子是大公子,我自己是我自己了嗎?或許只為連護法是我引入賈府的,擔著道義的責任罷?
「我的傷不礙事了。」見我欲轉身離去,連護法冷冰冰道。
我回頭道:「這便是說……。」
「嗯。」她頭也未擡。
我心中跳躍了幾下,此時滋味雜陳,不好多說甚麼。本來耳熱心跳的事兒,卻在氣氛僵硬中了結,說了定規。至於我來找她,還是她來尋我,一時也不便細言。
「賈府來人查問的事,你們自個看著辦吧。」
這句話表示我餘怒未息。這等小事,也難不著她吧?
小茵的死,竟然給暗壓下了。賈府的夜宴如期舉行,府中四處歡聲笑語,燈火通明。只有我屋裡幾個丫鬟知道小茵失蹤,雖舉動照常,該做的還做,但顯然神情中小心翼翼,連相互的說話聲都很小,卻也沒人來多問。
夜宴設在花園。想到小茵或許便死在附近,我渾身不自在。其他人不知內情,倒是言笑鶯鶯,舉燈的丫鬟,擡酒的小廝,間或打鬧一番,四下裡一團喜氣。由長廊轉月門,一路掛著紅燈籠。眾人來來往往,熱鬧非凡。
「大哥!」
我冷眼回望,一個鮮衣少年衝我胡亂一作揖,扯著身邊丫鬟衣角,走到另一頭去了。他身形過處,傳來忙活的丫鬟尖叫,也不知他搗了甚麼鬼。
「大夫人來了!」
遠遠望見一名中等身量的盛裝麗人在一眾僕婦簇擁下往這邊行來,一路停停走走,吩咐打點,行到我跟前,才猛一擡頭:「喲,筠兒早來了?讓我看看!」
玉盤臉兒逼近來,我只覺下頜微涼,她一隻軟腴的手忽忽一觸,便移開了:「果然氣色好多了,今兒可得喝幾杯!」
嬌笑聲中,忽然叱罵:「笙兒,你作甚麼?!」
鮮衣少年笑道:「我自玩我的,你須管不著。」
大夫人微歎了口氣,眸光緩緩移過我臉龐。剎那間,她黑瞳如夢、容色皎潔的模樣深深印入了我心中。我一呆之下,心下尋思:沒想到這樣一位姣好女子竟是一名淫蕩狠毒的婦人!小茵的死,怕與她脫不了幹係吧?
卻聽她問道:「老太太可收拾好了?」
她身旁的林婆婆道:「是,這便過來了。」說著,不由一笑:「那不是嗎?」
園門處一大堆人,臃臃腫腫,正緩緩走來。但見雲帶斜釵,高鬟相並,一個個女子爭光奪艷,居中一名老婦,面目慈和,正是賈府老太太。
「真是的,」大夫人連氣帶笑:「我說各房的人影半個不見——都湊到老太太那去了!」
一個頗修容光的僕婦打趣道:「我說呀,今兒的醋你可吃不成,原是人家的生日哩!」
林婆婆暗扯了那僕婦一下,大夫人卻未瞧見,冷笑道:「我吃老太太甚麼醋?李家的,你昏頭了不成?」說著,舉步飄搖,迎上去了。
賈府老太太似不慣這般熱鬧場面,笨著身子團團轉,被人扶到座上去了。不住四下裡點頭,瞧見我了,手兒揚了揚,卻被幾名跪前請安的身影遮住。人影移開,她的手依舊舉在半空,小菁低聲道:「老太太招呼你過去呢。」
「咦,棋娘呢?」我一邊走,一邊問,話一出口便後悔了,甚麼人不好問,偏偏去問小菁?
小菁掩嘴一笑:「棋娘往日都是遲來早退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」
我心下恍然:棋娘的性子卓爾不群,怎會與這幫婦人廝混?當下低斥:「莫再笑了!」
「誰又笑了?!」小菁轉過臉來,果然嚴正板直,一個玉面小包公。
「回去再收拾你!」我威脅道。
「你、你……」小菁突然想起甚麼,眼圈一紅:「你若還像前日那般欺負我,我、我……」
「甚麼你你我我,小心被人瞧見。」
這一招很靈,小菁果然乖乖的低頭緊隨,沒再添亂。
向老太太請過安,被她拉著手疼小兒般絮叨了半天後,我便在一旁落座。一名姨娘笑問了幾句,知趣地閃過一邊,大公子的娘移座過來了。
「娘!」
人多嘴雜,她也不多說甚麼,只是我的兩隻手卻被她緊緊捏在掌中,無聲撫慰。四隻手兒在桌底下交纏不捨,雖說是母子情深,卻也像是避眾偷情,我心下砰砰亂跳,竭力壓制那十分不應該的邪念,只是手兒被她握緊,不便強抽出來,而腕臂落在她柔滑渾圓的大腿上,雖隔著布料,依舊能觸到那致命的肉感。
這時由不得我細細打量她:胸乳微隆,削肩弱腰,咋一看不過是個尋常的纖弱女子,但容色輕柔含怨,舉首眼眸凝睇,圓臀疊腿,裙衣皺處,卻有股說不盡的斂藏風流,適足以亂置犄角桌前,鞭撻蹂躪,享足弱態生嬌之至味。
正胡思亂想間,腋下微微一痛,卻是賈芸伸指來戳,棋娘也盈盈笑立於身前。
我大喜道:「棋娘!」
一眼掃見小菁嘴角的笑意若隱若現,正竭力別過臉兒去,不由頰邊微熱,吶吶道:「你來了。」我心下想說:你終於來了。回賈府這幾日,棋娘一次也沒來瞧我,聽說是往東府下棋去了。
東府原是賈似道之父賈涉的宅邸,距此有一湖之隔,賈涉亡後,尤有老母湯太君高堂享壽,不知為何,湯太君對庶出的孫兒賈似道視同疾仇,幾不容賈似道一府共處。賈涉原有一女,小名元華,生母早亡,自幼由湯太君撫養長大,雖名祖孫,情同母女。元華入宮後,一朝得寵,湯太君更是尊比國母,賈似道哪敢與她逆爭,索性將早年被趕出賈府的生母胡氏接來,另置府第,便是眼前的這座賈府,倒也上有老,下有小,天倫歡聚,重起了一番天地。只是枝葉離不得樹幹,新起的賈府處處受制於東府,因此一提起「東府」,賈府人人色變。卻不知為何,棋娘倒上東府下棋?
棋娘尚未坐定,「砰」的一聲巨響,眾人驚看間,卻是一束煙花燃放,光束直衝夜空,陡然傘狀盛開,光點四散,往人群裡急落,嚇得丫鬟僕婦跳腳閃避,驚叫連聲。
二公子賈笙隨即高叫:「祝老太太壽比南山嘍!」也不按先後規矩,搶先便來拜賈府老太太。
他身子才剛彎下,腰間一陣「瞿瞿啾啾」蟋蟀叫聲,一霎兒,叫聲落地,賈笙「啊呀」一聲,搶寶似的猛撲在地,兩掌掩合,生怕那蟋蟀逃了去。
眾人正笑間,適才被大夫人搶白的那李氏僕婦喝了一聲彩:「二公子這回可結結實實拜上老太太了!」
賈府老太太忙道:「快起來,快起來!仔細髒了衣裳。」
大夫人也笑:「難得摔一回,這也算他的一份孝心。」舉目旁視,似是對那李氏甚為嘉許。
那李氏受寵若驚,一時得意,笑道:「大公子也來這般拜上一拜方好!」
這回卻沒人接她的話,那李氏自覺失言,將頭縮了回去。
大公子的娘掌背輕輕在我腰側一推,我登時會意,正欲起身,眾人此時卻鴉雀無聲,齊齊向園門處看去。
「東府來人了!」有個僕婦悄聲道。
燈籠一路沿著曲徑,將兩名女子照到席前。
「這是東府老太君給胡姨娘的壽禮。」其中一名中年僕婦從身後丫鬟手上端過一個拜匣,置於案前,弓腰退下幾步,四下裡一看,皺眉道:「好生熱鬧的場面,老太君說了,下月初便是老爺的十年忌辰,不宜張燈結綵的。快快撤了吧!」
賈府中人都知道,她口中的老爺不是賈似道卻是賈似道之父賈涉,而對賈老太太還照著早年的姨娘身份相稱,直如摑面羞辱。
賈老太太神情黯默,倒瞧不出甚麼,大夫人臉上卻青一陣白一陣,冷笑道:「老太君管得太過了吧。太老爺的忌辰既在下月初,那便下月守制好了。眼下老太太生日,也沒叫外人,一家人相聚,倒惹得老太君看不過眼了?」
那東府僕婦面無表情,道:「賈娘娘在宮裡都守制節歡,難道你們這邊倒耐不住要撒歡了不成?」
聽得這話,大夫人氣得霍然立起,胸脯上下起伏不定,扶在席面上的手直顫。
眾人正凝目擔心,半晌,大夫人似乎平伏了胸中怒氣,啞聲道:「來人,撤席,扶老太太回房休息!」
「是!」以林婆婆為首的內院僕婦應聲聚攏。
那東府僕婦見了,冷冷一笑,便欲轉身離去。
「且慢!」
東府僕婦回身道:「少奶奶還有甚麼吩咐?」
大夫人一雙美目盯在她身上打轉,那東府僕婦給她瞧得神情稍現不安。大夫人微微一笑:「你身上穿的,可是年家定制的衣裳?」
那東府僕婦想不到大夫人款款相問這等細事,擡首道:「是,便怎麼了?」
大夫人冷冷一笑:「年家製衣素外艷裡,襯底必是大紅,你既要守制,我便幫你守制到底好了!」突然一咬牙,嗔目喝道:「來人呀,給我將她身上衣裳扒光了,凡帶艷色的一件不許留!」
一些粗手粗腳的大腳婆子應聲圍了上去。那東府僕婦面色大變:「誰敢上來,不要活命了?」
林婆婆上前欲勸,大夫人故作不見,鐵著臉,喝道:「扒了!」
那幾名婆子早已按耐不住,得了準信,登時踴躍向前,七手八腳的,揪住那東府僕婦團團轉,場面甚是混亂。
我又是吃驚又是好笑,心道:這東府僕婦甚是無禮,活該有此劫難。
糾纏中,一個婆子在周邊伸著粗臂,夠不近那東府僕婦,順手揚起掌兒,打了東府僕婦一個響亮耳光,東府另外那名丫鬟站在旁邊,縮手縮腳,慌叫:「住手!快住手呀!」卻哪有人聽她的?
一個婆子扯著東府僕婦胸襟使勁一拉,「嘶啦」一聲,東府僕婦雪白的半邊胸脯裸露出來,一個圓白的胸乳躍蹦顫抖,瞧那襟袍裡子和裹胸,果是桃紅帶花的,沒想到這東府僕婦人過中年,裡頭居然穿得這般艷。賈府這邊,有人哄笑稱快,有人皺眉擔心。
突聽一片尖叫,幾個圍住東府僕婦的婆子俱都仰跌在地。眾人驚看間,那東府丫鬟身形甚是靈活,一躍向前,扯著東府僕婦便走。我吃了一驚,沒想到那一直低頭不說話的東府丫鬟竟是身懷武功!待她臉龐被小徑邊掛著的燈籠一照,我更是吃驚:這不是西湖阿九的孫女小英麼?她怎地進了東府作丫鬟?
耳聽得賈府眾僕婦大聲鼓噪,尾隨追去。棋娘移步向前,止住了眾人,向大夫人道:「那下人果然無禮,受了這番折辱,便也夠了。大夫人何必與她一般計較?」
大夫人嘴角笑意忽隱忽現:「我今兒便是要讓她瞧瞧,教訓她一個賤婢,敢拿我朝廷三品夫人怎麼樣?甚麼婆子丫鬟的,倒敢來仗勢欺人!不給她們些顏色看看,越發踩頭上臉來了!——既是棋娘這般說,那便也罷了!」
棋娘默聽片刻,微笑緩退。林婆婆賠笑道:「東府規矩向來謹嚴,咱們這邊依著點,也就是了。只是下人不知深淺,不知主僕之分,三回兩回下來,越發放肆了,大夫人,你且消消氣,坐下歇會兒罷。」
此時賈府眾僕婦陸續走回來,今夜出了一口惡氣,都圍著一團說笑。賈老太太在幾名丫鬟僕婦簇擁下,悄悄離去,適才宴席被東府攪亂,賈老太太面上無光,大夫人也不便勸止,只讓人將酒菜送至老太太房中。
眾人依依未散間,突聽一個丫鬟的聲音:「四姨娘,您怎麼啦?醒一醒,醒一醒!」
地上曲伏著一個婦人身子。眾人都笑:「四姨娘才喝幾杯,偏不行了。」
棋娘卻滿面詫容,走到那四姨娘身旁,讓那丫鬟將四姨娘身子托起。四姨娘閉目昏迷,臉色發白,不像醉酒。
棋娘將手探她鼻息,半晌,手兒一顫,抽了回來。卻一言未發,烏溜溜的慧眸四下裡尋視。
眾人七嘴八舌,俱都驚問:「怎麼啦?」
棋娘喃喃道:「去了!」
這麼說便是死了。她房中丫鬟嘴兒一癟,登時號哭起來。大夫人匆匆擠過身來,將手也探四姨娘鼻息,又捏捏她掌心,滿面凝重:「果真是去了!」
我心道:「死了?又死了一個!」
腳步湊挪間,棋娘恰在身畔,我疑惑地望了她一眼,聽她壓低聲音道:「筠兒,千萬記著,星羅八步!」說完,便轉身幫著料理四姨娘去了。
星羅八步?我不解何意,心想:莫非是她跟大公子的暗語?那是甚麼意思?
畢竟解不透,眼見眾人亂糟糟一團,我也插不上手。便與小菁一道往居處回去。
行過園牆,耳聽牆角假山後一個壓低的飲泣聲。心想:誰在這兒偷哭呢?搖手示意小菁禁聲,繞過假山,遠遠見一個丫鬟伏在石凳上悄聲哭泣,不是大夫人房中的小荃是誰?
滿心裡詫異,有心上前問一句,又深覺不妥。此時小菁悄悄扯著我的袖口,往回使力。我隨她回行,聽她輕聲解釋:「小茵是小荃的同胞姐姐,小茵失蹤不見了,也難怪她這般擔心。」
我心下恍然,怪不得夜宴上不見小荃身影,卻原來躲在這偷哭呢。想到小茵已死,她卻還不知內情,不禁對她有種說不住的憐意。
這一夜諸事紛杳,我腦袋裡亂七八糟的,回到屋裡,心下也頗不平靜。自己身在賈府,有些事難免關心,卻是越陷越深了。
當下首要之務,便是練功解毒,再尋機混入皇宮,救出師姐。賈府裡面,棋娘是我最為關心的,其次就是屋裡幾個丫鬟。至於其他的人麼,與我當真有甚麼關係了?
想是這般想,隱隱約約覺得近期賈府事多且詭異,不然為何無緣無故小茵死了,四姨娘也無疾而亡?若是大公子的娘有危險,我救是不救?老太太呢?小荃呢?
眼前唯一的可疑物件便是那齊管家,但他這般做又有甚麼圖謀呢?